回家

電動玻璃門開啟,迎面吹來一股溫暖的微風,試圖透過嗅覺和觸覺勾起我腦海中的記憶。一年沒回高雄了,但似乎沒什麼特別的感覺,是我刻意忽略了什麼嗎?

踏出小港機場,正是炎熱的午後,搭上一旁的排班計程車往市中心駛去。

平均一年回來一次的情況下,窗外的景物始終能吸引我的注視,每一回的樣貌都和印象中有些許的不同。高雄的確有所發展,近幾年來更是如此。

「先生,您是外地人啊?」司機找了一句很普通的開場白作為與乘客親切閒聊的開端。

「我是本地人,不過很少回來。」

「是喔!一點都看不出來你是高雄人。」

我在照後鏡中看見他微笑著。

高雄人有什麼特質?我失去了嗎?在那座城市待久了,是否改變了我的相貌?

司機的眼盯著道路,嘴巴同時也不停地張闔。我沒聽進他接下來所說的任何話題,只是反射性的應和幾聲。

仔細想來,在城市生活那麼久了,我依然沒有識別人的能力,我確實忽略了這項細節,一個看似不重要,卻牽涉到個人特質的隱性條件!

真虧我是個心理醫生,居然連這樣表層的敏感性都沒有!也許,我的生活在不自覺中,脫離了五年前的信念。我失去了某些東西。是什麼?

從英國回來後,我便一直待在那座人口最多的城市,每天與病人談話,給予他們妥善的治療。因為人口不斷增加,而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卻愈來愈疏遠,在尋求不著外界的出口時,產生了自我侵蝕,於是人心便開始失落,開始喪失健全的心靈,然後會忽略一些平常不會重視的細節,等到發現了,就成為我的病人。而我,也病了。

車子上了陸橋,然後回到地面上,穿過週末人潮擁擠的三多商圈,再行駛一段路後,停在大統商圈旁。從這裡到老家其實還有一段距離,我想步行。小的時候,在放學回家的路途中必定會通過這條路,當時我和弟弟總是在嘻鬧中走過這裡,那時候舊的大統百貨還在,沒有新崛江,沒有城市光廊。

我提著行李走在日間的光廊,步調很緩慢,眼前的景象和腦海中的灰色印象重疊。

把行李放在磚道旁的廣告看板下,我抽出口袋裡的手機,進入拍照模式。透過狹小的螢幕望著光廊,擷取了幾張景物畫面。鏡頭移動著,呈現的圖像如流水一般掠過眼底,我的身體突然停住,剛剛有一種特殊的感覺,就出現在畫面中。

順著移動軌跡,我的鏡頭慢慢後退,一個人像從邊緣進入了中心,是一個女生,穿著輕便的坐在一面植物造景牆前,她正看著天空。

不知道為什麼,她給我一種特別的感受,像是同鄉人一樣,同鄉人…

我疑惑著,是高雄?還是那座城市?看來,我已經完全失去屬地的感知了。 我持續看著她,試圖從她的打扮、穿著找尋一絲細微的線索。她移動了,視線也隨著轉動,慢慢朝向前方。停止,她看著前方,看見我,我正在看她。

『如果有個陌生人一直看你,你會怎麼想?』

幾年前的一天,我在城市繁華的夜色下走入一家以現場爵士樂演唱著名的鋼琴酒吧,是他約我來的,我那位個性和我差距天南地北的弟弟。

他似乎很高興,一直笑著。

「什麼事讓你這麼開心?」我向酒保點了杯冰藍,店裡的招牌調酒。

「下午的風。」

「風?」有什麼特別?不都一樣?況且我早上進醫院,出來時天已經黑了,根本不曉得下午吹起什麼風。

「很像我們家常有的風,而且氣味幾乎一樣。」他搖晃著杯內的冰塊,在慵懶的歌聲下,讓思緒更加迷離。

就只因為一陣風,他便能如此愉悅地請我喝酒,那我倒希望城裡三不五時吹著南部的風。

「要不要找個時間來醫院,我幫你仔細檢查一下。」他可以把生活過得很隨性、將問題想得很簡單,因此我始終認為他的人生每天都會很快樂。可是,偶爾又會為他擔心,這個社會並不如他所認為,尤其是在城市裡。

「我很喜歡現在的自己。」喝完杯中琥珀色的液體,他改要了杯氣泡礦泉。

我有個樂天派的弟弟,在生活煩悶時,我會羨慕他。有時我真的懷疑是否確實喜歡目前的自己、生活?可能在自我診斷時,下意識地避開問題的癥結。

「我提了轉調申請。」放下杯子,他的語調很輕,像極了北國春天裡溶冰流水的聲音。

「媽媽要你別太急。」這是他第三次提出申請,上一回差點成功,無奈職缺就是少那一名。

「有機會就提看看囉。」

「你不喜歡這城市?它很好不是嗎?」

「不是不喜歡。但我想問你,為什麼喜歡?」他轉動椅子背對著吧檯,雙肘往後抵住檯面,視線投向場中那位聲音低啞的女歌者。

從小,我便意識到我熱愛都市,規模愈大、機能性愈強的愈能使我感到興奮。在英國求學時如此,回到台灣,理所當然得住在首都,「交通、資訊發達,幾乎所有重大的研討會、展覽、國際交流都在這座城。最重要的是人口多,你知道我是靠人吃飯的。」我想,這該是個很正當的理由,至少對我這樣的人而言,是很好的理由。

「同時,也有很多著名的景點。」

「我同意。」 他回過頭來看著我,「再高的摩天樓,幾年後都不再是世界之最,儘管城市目前看起來相當繁榮。以前我總會思考著一座城市所具有的存在價值在哪裡,後來我懂了,城市的存在是一種語言,人與人之間的語言,那種對話常常是無聲、靜默的。城市的語言不會受到經濟不良的影響,因為它不具體,只存在我們彼此的心中。」

語言啊!是人與城市之間的對話嗎?長久以來,我想很多人一定都和我一樣,用商業發展來衡量城市是否夠先進。它該有的建築、經濟政治活動、發展規劃、國際性交流、人文行為,將每一部分拆解審視,但這項評核中卻缺少了人們對於城市的感情。又或許太過抽象而不列入考量,終是沒料到那才是關鍵。

為了什麼才喜歡上這裡?若是依照剛才所提,那麼事實上我並不喜歡這裡,一切只是我為自己架設的假象。

我凝視他的眼,如同要求病人說話時看著我的眼睛一般,此時的他是不是以看待病患的心態剖析著我空虛不實的心?

原來,他非是我所想,對於這件事,他花費了多大的心思?超乎了我的想像。

我不會駁斥他的看法,甚至想完全的認同他。在我們所能理解的範圍內,城市所代表的意義其實早已超越了外在的表象。

我們相互凝望著,沈浸在自我的思維裡,同時也試著透過對方的眼揣測著彼此的想法。

「如果有個陌生人一直看著你,你會怎麼想?」沈默之後,他首先開口。

「看他有什麼企圖。」

「我有什麼企圖?」

「你不是陌生人。」

他將椅子轉回來,一口氣喝光氣泡泉水,接著也點了一杯冰藍。

「所以剛才的一分鐘裡,你在想什麼?」他繼續問。

一分鐘,我好像想了很多,一瞬間在腦中浮現幾十個念頭,「我在想關於城市沒有結果的結論。」我該如何去定義這座城與我的故鄉?我有資格嗎?

「我很高興,我們在沒有約定的條件下,能夠互相凝望著對方。」

 液體滑入他的口中。我看見了杯緣上他微微揚起的嘴角。

「這很難?」

「並不容易,基本上不太可能。」他似乎有豐富的經驗,「我覺得現在的人太忙碌,已經忘記該將自己沈靜下來,也不再細膩的去體會別人。」

「可能因為我們是兄弟。」儘管微弱,卻還是存在著心靈的默契。

「或許吧。但如果前提設立在兩個人互不認識的情況下,那會是多麼美好!」從他的口吻中,清楚地散發著渴望與期盼。

他對於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是這樣期許的嗎?是否理想得不切實際?現在社會上,有誰願意付出這份情?我們已經逐漸熟悉了冷漠,長久處於疏離的狀態,我們也學會將自我封閉作為一道自認安全的保護。但若依照他的理念,這個世界可能因此而溫暖。

她是看著我的,也一定知道我正在看她。在城市裡,不相識的兩個人彼此凝望,我們的視線裡沒有一絲慾念或企圖,非常純粹。

她沒有避開,我自己也很訝異當她發覺我的注視時,我一點都不想移動視線。

從正常的心理層面而言,當我們接觸別人的眼神時,內心的防備是最脆弱的,同時也是最誠實、最真切的行為表達。

在不自覺的狀態下,我和一名陌生女子完成了這個理想。

是你的理想啊!就在我們家,你最愛的高雄。你看到了嗎?終於實現了。

在凝望的視線裡,我似乎看見了兩個穿著小學制服的男孩手牽著手高興地跳著經過我面前,個頭比較高的是哥哥,他帶著弟弟放學回家。

弟弟已經不在了。酒吧談話的一年後,他終於能調遷回高雄,但就在回來的前半個月,一次往東台灣出差的路上,對向車道的貨車司機因為疲勞駕駛,在擦撞中央分隔島後翻越車道,迎面撞上了他的座車。

她笑了,在輕柔的微笑中,我看到她雙頰上的眼淚。她緩緩起身,朝著我的方向走來。我們的視線尚未錯開。

風揚起她的髮絲,空氣中含著某種氣味,輕輕地呼喚我心中長久以來被忽視的感知。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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